讀韓愈〈祭十二郎文〉

我以前常常直呼爸爸的名諱,雖一度遭他責難,依然故我,他只好胸懷大度,不與我計較。

幾年前,眼看他時日無多,我沒有做無謂的延命祝福,而是逐漸認清事實,伴著他微弱的呼息,在他的病榻旁,在他還有規律呼吸之時,我就已經寫出了日後要祭他的祭文。

雖然父親沒讓我少操心,但在他面前,身為女兒,我多少仍有些恃寵而驕;大度如他,肯定亦十分理解我的行舉乃情深所致,不會對我有所指責才是。

以前讀〈祭十二郎文〉,對韓愈的人生沒多深刻的認識,為了考試和日後有點材料掉書袋,也只會死背:「讀〈祭十二郎文〉不哭者,不慈……」真真實實,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。

後來才懂,「讀」不是讀文字,「讀」是讀人生。

今日重讀〈祭十二郎文〉。看見韓愈嫂嫂的慈愛,看見十二郎的淳厚,看見韓愈得遇這些家人的幸運……遂讀懂筆墨間的沉鬱與悲傷,遂看見韓愈面對生死遽變,一時之間還轉不過來的無所適從……

韓愈在祭文中提到,年輕時的他如何努力求發展,如何幾次想把十二郎接到身邊……然後十二郎驟逝,韓愈只剩「吾其無意於人世矣」,而這恰恰是盧廣仲〈魚仔〉的那段詞:

「看魚仔在那 泅來泅去 泅來泅去
我對你 想來想去 想來想去
這幾冬我兮打拼佮認真 攏是因為你」

──你在,意義飽滿、動力十足;你不在,也就「如此而已」。

「嗚呼!言有窮而情不可終,汝其知也邪?其不知也邪?」

年月日,季父愈,聞汝喪之七日,乃能銜哀致誠,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,告汝十二郎之靈︰

嗚呼!吾少孤,及長,不省所怙,惟兄嫂是依。中年,兄歿南方。吾與汝俱幼,從嫂歸葬河陽,既又與汝就食江南,零丁孤苦,未嘗一日相離也。
吾上有三兄,皆不幸早世。承先人後者,在孫惟汝,在子惟吾。兩世一身,形單影隻。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:「韓氏兩世,惟此而已!」汝時尤小,當不復記憶;吾時雖能記憶,亦未知其言之悲也。

吾年十九,始來京城,其後四年而歸視汝。又四年,吾往河陽省墳墓,遇汝從嫂喪來葬。又二年,吾佐董丞相於汴州,汝來省吾,止一歲,請歸取其孥。明年,丞相薨,吾去汴州,汝不果來。是年,吾佐戎徐州,使取汝者始行,吾又罷去,汝又不果來。吾念汝從於東,東亦客也,不可以久。圖久遠者,莫如西歸,將成家而致汝。嗚呼,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!吾與汝俱少年,以為雖暫相別,終當久相與處,故捨汝而旅食京師,以求斗斛之祿。誠知其如此,雖萬乘之公相,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。

去年,孟東野往,吾書與汝曰︰吾年未四十,而視茫茫,而髮蒼蒼,而齒牙動搖。念諸父與諸兄,皆康彊而早世,如吾之衰者,其能久存乎?吾不可去,汝不肯來,恐旦暮死,而汝抱無涯之戚也。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,彊者夭而病者全乎?
嗚呼!其信然邪?其夢邪?其傳之非其真邪?信也,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?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?少者彊者而夭歿,長者衰者而存全乎?未可以為信也。夢也,傳之非其真也,東野之書,耿蘭之報,何為而在吾側也?
嗚呼!其信然矣!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!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,不克蒙其澤矣!所謂天者誠難測,而神者誠難明矣!所謂理者不可推,而壽者不可知矣!雖然,吾自今年來,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,動搖者或脫而落矣;毛血日益衰,志氣日益微,幾何不從汝而死也!死而有知,其幾何離;其無知,悲不幾時,而不悲者無窮期矣!汝之子始十歲,吾之子始五歲,少而彊者不可保,如此孩提者,又可冀其成立邪?嗚呼哀哉!嗚呼哀哉!

汝去年書云︰「比得軟腳病,往往而劇。」吾曰︰是疾也,江南之人,常常有之。未始以為憂也。嗚呼!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?抑別有疾而致斯乎?汝之書,六月十七日也。東野云,汝歿以六月二日;耿蘭之報無月日。蓋東野之使者,不知問家人以月日;如耿蘭之報,不知當言月日。東野與吾書,乃問使者;使者妄稱以應之耳。其然乎,其不然乎?
今吾使建中祭汝,弔汝之孤與汝之乳母。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,則待終喪而取以來;如不能守以終喪,則遂取以來;其餘奴婢,並令守汝喪。吾力能改葬,終葬汝於先人之兆,然後惟其所願。
嗚呼!汝病吾不知時,汝歿吾不知日;生不能相養以共居,歿不得撫汝以盡哀;斂不憑其棺,窆不臨其穴。吾行負神明,而使汝夭;不孝、不慈,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,相守以死。一在天之涯,一在地之角;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,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。吾實為之,其又何尤?彼蒼者天,曷其有極!自今以往,吾其無意於人世矣!當求數頃之田於伊、潁之上,以待餘年,教吾子與汝子,幸其成;長吾女與汝女,待其嫁,如此而已!

嗚呼!言有窮而情不可終,汝其知也邪?其不知也邪?嗚呼哀哉!尚饗!

→分享這篇文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