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韓愈〈爭臣論〉

韓愈,就是那個寫〈師說〉,教你怎麼判斷優質老師的學習高手。

韓愈擅長論說,另外也寫了〈爭臣論〉,公開指責陽城,主要是說,陽城身為「諫議官」,領著公務人員的薪水,卻對政府沒有半點進言、監督,沒做到該做的事。

韓愈話說得很直接,毫不客氣,而,陽城被這麼一說,還真的改變了行事作風,不再獨善其身事事不關心,而是,既領了納稅人的錢,就認真撞鐘。

後來,陽城因為上書力諫,得罪了權貴,接連被貶 ,最終,死於被貶之地。

如果我是陽城,有選擇餘地,大概一開始就不會接受諫議官的職位吧?雖然想要有穩定的收入,但畢竟有自知之明:懶怠至極,德不配位。

如果穿越了,已經在那個職位上了呢? 由於做不了乾領薪的事,應該會該說說,該念念;不過,提建議也不一定要硬碰硬。

做得了大事的人除非極為幸運,不然行事通常須講究技巧,而不是硬碰硬,須深諳心理學、溝通方式等等,嗅覺空氣的敏銳度也要夠──然則,我並不精通這些,也許最終也還是會被貶。

貶就貶吧! 貶官或升官,一定程度上,是掌握在別人手上的事,都是「有限遊戲」的劇情;有時身不由己,精神則可不必只活在這個框架裡。

不知韓愈知道陽城改變了,但最終死於貶地,對此有什麼看法?

不過,人生總歸是自己的,別人的看法,哪怕他是韓愈,做做參考,或笑笑就好。

話說回〈爭臣論〉。

這篇文章有段話讓我眼睛一亮:

「天授人以賢聖才能,豈使自有餘而已?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!」

這不就是道盛和夫那段曾讓我佩服不已的話嗎?

「一切我們視之為己物的,不過只是現世暫時寄放在我們這裡的東西……正因如此,我們運用這些東西時,不能只為了自己,必須要嘉惠世上的其他人……」(《人生皆為自心映照》,天下出版)

原來,一直不是誰誰誰境界高,而是我我我見識少。

總是這樣,一樣的話,有的人說就是對你沒效果,甚至是反效果,哪怕他是佛陀……人吶,偏偏還是得遇見有緣的那個。

或問諫議大夫陽城於愈:

「可以為有道之士乎哉?學廣而聞多,不求聞於人也。行古人之道,居於晉之鄙;晉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。大臣聞而薦之,天子以為諫議大夫。人皆以為華,陽子不色喜。 居於位五年矣,視其德如在野,彼其以富貴移易其心哉?」

愈應之曰:

「是《易》所謂『恆其德真,而夫子凶』者也,惡得為有道之士乎哉!在易蠱之上九云:『不事王侯,高尚其事。』蹇之 六二則曰:『王臣蹇蹇,匪躬之故。』 夫亦以所居之時不一,而所蹈之德不同也。

若《蠱》之上九,居無用之地,而致匪躬之節, 以蹇之六二,在王臣之位,而高不事之心;則冒進之患生,曠官之刺興;志不可則, 而尤不終無也。

今陽子在位,不為不久矣;聞天下之得失,不為不熟矣;天子待之,不為不加矣,而未嘗一言及於政。視政之得失,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,忽焉不加喜戚於其心。問其官,則曰:『諫議也。』問其祿,則曰:『下大夫之秩也。』問其政, 則曰:『我不知也。』有道之士,固如是乎哉?且吾聞之:『有官守者,不得其職則去;有言責者, 不得其言則去。』今陽子以為得其言乎哉?得其言而不言,與不得其言而不去, 無一可者也。

陽子將為祿仕乎?古之人有云:『仕不為貧,而有時乎為貧。』為祿仕者也,宜乎辭尊而居卑,辭富而居貧,若抱關擊柝者可也。

蓋孔子嘗為委吏矣,嘗為乘田矣, 亦不敢曠其職,必曰:『會計當而已矣。』必曰:『牛羊遂而已矣。』 若陽子之秩祿,不為卑且貧,章章明矣,而如此,其可乎哉?」

或曰:

「否!非若此也。夫陽子惡訕上者,惡為人臣招其君之過而以為名者,故雖諫且議,使人不得而知焉。《書》曰:『爾有嘉謨嘉猷,則入告爾后於內;爾乃順之於外,曰:『斯謨斯猷,惟我后之德。』夫陽子之用心,亦若此者。」

愈應之曰:

「若陽子之用心如此,滋所謂惑者矣!入則諫其君,出不使人之知者,大臣宰相之事,非陽子之所宜行也。

夫陽子本以布衣隱於蓬蒿之下,主上嘉其行誼,擢在此位,官以諫為名,誠宜有以奉其職,使四方後代,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,天子有不僭賞、從諫如流之美。

庶巖穴之士, 聞而慕之。束帶結髮,願進於闕下而伸其辭說,致吾君於堯舜,熙鴻號於無窮也。若《書》所謂,則大臣宰相之事,非陽子之所宜行也。且陽子之心,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?是啟之也。」

或曰:

「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,不求用而君用之,不得已而起,守其道而不變 ,何子過之深也?」

愈曰:

「自古聖人賢士,皆非有求於聞用也。閔其時之不平,人之不乂;得其道,不敢獨善其身, 而必以兼濟天下也。孜孜矻矻,死而後已。故禹過家門不入,孔席不暇暖,而墨突不得黔。 彼二聖一賢者,豈不知自安佚之為樂哉?誠畏天命而悲人窮也。

夫天授人以賢聖才能,豈使自有餘而已,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。 耳目之於身也,耳司聞而目司見。聽其是非,視其險易,然後身得安焉。聖賢者,時人之耳目也;時人者,聖賢之身也。且陽子之不賢,則將役於賢以奉其上矣;若果賢則固畏天命而閔人窮也,惡得以自暇逸乎哉?」

或曰:

「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, 而惡訐以為直者。 若吾子之論,直則直矣,無乃傷於德而費於辭乎?好盡言以招人過,國武子之所以見殺於齊也, 吾子其亦聞乎?」

愈曰:

君子居其位,則思死其官未得位,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。我將以明道也,非以為直而加人也。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盡言於亂國,是以見殺。傳曰:『惟善人能受盡言。』謂其聞而能改之也。子告我曰:『陽子可以為有道之士也。』今雖不能及已,陽子將不得為善人乎哉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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